第十八章 我曾一言而祸乱天下!
心理学上有一个标签效应和心理暗示的说法。 在现代流行语中,也有一个词汇叫捧杀。 毁掉一个人,其实就这么简单。 那么如何拯救一个人呢? 反过来做就行。 人之所以排斥异类,是因为他们觉得异类和自己不相融。 为什么后世某岛国学校中盛行霸凌主义和小团队主义? 就是因为他们本能排斥他人,一旦你与他人容纳不进去,就会受到排挤。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同流合污,以及古代官场清官难做的缘故。 现在天子身边都是一些什么人? 张让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等等宦官团体。 吕强虽然也是宦官,但就好像油不可能融于水一样,因为不够变态而与他们格格不入,自然要遭到打压。 但假如吕强并没有表现得那么正直,有他的缺点,有他不好的地方呢? 那么也容易被张让等人接受,毕竟大家都是宦官嘛。 所以陈暮的办法,其实就是跑去找张让赵忠,让他们相信吕强跟他们是同类人,告诉他们,你们二者都木有蛋蛋,都是宦官,应该同病相怜,有共同的利益,不应该闹矛盾。 当然。 这只是打个比喻。 不过不管是标签效应还是心理暗示,其实都是只能起辅助作用。 如果张让赵忠铁了心要杀吕强,那用任何办法都行不通,所以陈暮也只能试一试,看张让赵忠是不是真的要杀他。 只是吕强在历史上是自杀的,也足够说明他为人比较刚直,和田丰的性格有点相似,刚而犯上。 假如张让经过陈暮的游说,改变了主意,但吕强宁死不屈,不愿意出来后与张让等人虚与委蛇,非要自杀的话,那就怪不得陈暮了。 反正事情他做了,最终的结果是不是如荀和他们所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没有百分百成功的策略。 送走了荀攸,陈暮出门准备去找张让。 他要开始下一步策略了。 ...... ...... 张让现在并不在宅邸,在皇宫中。 不过他今天有事要出去一趟,汉灵帝下旨让各郡县上供一部分资金抵达了洛阳,这笔钱叫做“导行费”,他要去收拢起来,送到西园去。 一直忙活到中午,张让才算得了空闲,回家吃顿饭,听到陈暮来访,立即召他进来。 “子归,来得正好,一起坐下吃午食。” 张让招呼他过来。 汉朝人一般只吃两顿,既上午9点左右吃朝食,下午5点左右吃晚食。但那是普通平民,有钱人当然吃三顿,顿顿管饱饭菜还不重样。 张让桌子上不仅有鹿脯、牛肉、獐肉,甚至还有熊掌和雁肉,桌上还缤纷摆放着水果,奢华程度可见一斑。 不过张让也没丧心病狂到一个人吃那么多,除了他以外,还有养子张奉和儿媳何氏。 陈暮笑着摇摇头:“我吃过了,张公。” “哦,那真可惜。” 张让其实还蛮想拉拢陈暮的,在心里是准备计划好将他作为尚书台的备选人,毕竟这年头声名狼藉的宦官想找个聪明人给自己效力不容易。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陈暮上他这走动也不勤快,平时要么不就是自己找他有事,要么就是他找自己有事,私下也不多多“交流”,见了面也十分客气,真是奇怪。 陈暮在外面大厅等着,一直到张让吃完饭出来,才站起来又拱手施礼。 张让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一边就坐,一边问道:“子归,平日你天天在学馆读书,也不往我这来,怎么今天忽然过来了?” 陈暮笑道:“是找张公有些事情。” “我就知道。” 张让笑着摇摇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上次帮陈暮结拜大哥刘备升官可是废了老大力气,别看从别部司马迁国相只是千石升两千石,但别部司马属于战时临时设的虚职,想要成为实职,少不得要做几年议郎中散大夫等顾问职才能迁上去。 要不是陈暮帮张让解决了那个天大的麻烦,按照西园出售的官职价格表,陈暮最少要花一千多万钱才能弄到这个国相,而且不是一时半会,需要一步步买官,才能拿到。 所以张让为了报恩情,也是下了功夫的。就是不知道这次陈暮找他有什么麻烦,如果麻烦大的话,那还是要收钱,交情归交情,一码归一码嘛。 陈暮说道:“其实不是我的事情,而是让公和天子的事情。” “我和天子的事情?” 张让十分纳闷,不解问道:“是何事?” 陈暮说道:“第一件事情是天子手里无钱的问题,第二件事情是中常侍吕强的问题。” “吕强?” 张让好奇道:“关他什么事情。” 《后汉书·吕强传》中,陷害诬告吕强的人其实是赵忠夏恽等人,并没有张让。 因为在吕强这个问题上,张让其实是属于模棱两可的态度,既觉得吕强做得不应该,但也没有想把吕强置于死地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 张让并没有贪污过,他的钱都是正大光明收贿赂来的,从不敢拿天子的一分银子。 而十常侍中,赵忠夏恽宋典毕岚四人则都有过贪污腐败的行为。 赵忠曾经做过大长秋,贪污过皇后长秋宫的钱。 夏恽宋典毕岚三人则做过掖庭令、钩盾令、御府令,贪污过宫中采买、园林修缮、制衣洗补等费用。 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给皇家做采买制造到底有多赚钱,特别是掖庭令还负责整个皇宫采办的账簿,蒙蔽天子上下其手搞贪污腐败要多简单有多简单。 所以当吕强前不久上书,希望天子诛杀身边的贪污份子时,十常侍中赵忠夏恽宋典毕岚是最害怕的四人,陷害吕强的也是他们。 张让虽然觉得吕强这次做得有点过分,这些事情明明是我们宦官内部问题,何必要捅到天子那去。 但又觉得大家都是宦官,没必要闹到这步田地。 当年王甫被阳球杀死,死在路边任野狗啃食,曹节兔死狐悲,一人进宫面见汉灵帝陈述要害,才终止了阳球继续迫害宦官的行动。最终在张让曹节等人的努力下,诛杀了阳球,为王甫报仇。 他们这些宦官本就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没有了下半身,对于钱财女色权势也看轻很多,明明应该抱团取暖,相互支持。又何必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呢? 基于这个缘故,张让一直没有参与到赵忠他们这次行动里,既没有对吕强落井下石,也没有打算去帮助他。 陈暮虽然在鸿都馆读书,但对朝堂的消息很灵通,自然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心中打了腹稿,准备了一手感情牌,陈述利弊道:“张公,我是觉得吕强这件事情对诸位常侍不妥。” “有何不妥?”张让反问。 “吕强也是中常侍,常侍们向来都是一体,哪怕内部有分歧,也不应该到自相残杀的境地。” “可是吕强与士人勾结,还上书要陛下惩戒我等,明明是他先不义。” “张公且看,如今吕常侍落难,朝堂上下可有人为他求情。可见在士人心中,根本就没有把吕常侍当过自己人,说不得还在心中窃喜诸位常侍在狗咬狗。” “这话从何说起?吕强难道不是士人那一派的吗?” 张让不明就里。 陈暮认真说道:“难道张公还不明白那些所谓士人吗?一个个虚伪至极,表面与你关系极好,实际上不过是利用你而已,根本没有把你当朋友。” “当初我在豫州与王允也算点头之交,素无怨恨,为了将我从豫州调走,分润功劳,眨眼间就在背后捅我的刀子。” “所以在我看来,吕常侍必然也是被士人蒙蔽,以为与他们结交可以获得清名,实际上在士人们眼中,只要是宦官,哪有好坏之分,皆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更何况依暮之见,吕常侍忽然上书,背后必然也是张公之政敌在作祟。如果他们能利用吕常侍扳倒赵常侍,他们当然很开心。就算没有扳倒,对张公来说,也是个很大的打击。” 张让想不通里面的问题,纳闷道:“对我有何打击?” 陈暮笑道:“张公想一想,吕常侍一旦被赵常侍他们迫害死,宫中其它黄门常侍会如何作想。吕常侍与诸公只是政见不合而已,可不管怎么样,他依旧是宫中常侍,是与张公等人一样的人。” “如果只是政见不合,张公大可以上书天子将吕常侍罢黜,让他去做宫中一个闲职,不要再担任常侍即可。” “可现在,就因为吕常侍没有任何指名道姓的上书,就将他迫害致死。那么其它常侍会怎么想?他们也会感到害怕,也会想着抱团自保,一旦出现这样的局面,诸常侍顷刻间会分崩离析,相互攻讦,张公以为这样的局面是好是坏?” 历史上汉末的时候,宫中的宦官的确有一些是好人,比如吕强吴伉丁肃徐衍郭耽李巡赵祐等,与士人关系也好,向来不争名夺利。 但何进死后,袁绍带人进宫诛杀宦官,不管好坏,全部屠戮一空,就可以知道在士人眼里,宦官于猪狗无异。 包括吕强在内,在很多人眼中是清廉正直宦官的代表。但下狱之后,想要上书营救者也不过寥寥几个还算正直的党人而已。 朝中那些自诩忠正之人,无不畏惧赵忠权势,不敢营救。连现任司徒袁隗,都因为赵忠的一句警告,而不许袁绍再去外面结交各路豪杰。 就可以看出朝堂上下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士人对宦官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无非就是你有权势的时候拼命巴结,没有权势的时候还不如路边一条野狗。 陈暮陈述利弊,就是在告诉张让,在士人眼里,你们什么都不是。告诉他,在士人眼中,你们都是一伙的,并没有好坏之分。 其实也就是把吕强的阵营换了一下,算是偷换概念。 因为在这之前,张让他们以为吕强是站在士人那一边的,是他们宦官当中的叛徒。 但陈暮却跟他说,不管吕强心里怎么想,他始终是个宦官,是与他们身份一样的常侍,那么在本质上,他们应该才是一边的人,只不过吕强被蒙蔽了而已。 这么一个心理暗示,其实就是符合如何将一个人捧杀的反面,如何将一个人拉入某个阵容当中,以此来换取同阵营中的人帮助。 毕竟再怎么排斥,身份生理以及心理的认同感,还是会让张让觉得吕强是和他们一类人——都没有g2。 听到陈暮的话,张让幡然醒悟,说道:“子归说的言之有理,赵忠差点铸成大错,我这就去劝天子,释放吕强。” 陈暮微笑着说道:“张公别急,我刚才不是说,还有一件事情吗?” 张让这才想起来,陈暮说会帮天子和他解决没钱的问题。 人都是惯性思维,当连续说两个问题的时候,第一个问题会出现记忆模糊,从而很容易忽略,重点反倒会放在第二个问题上。 这也是陈暮的一个小手段,先帮荀和解决他们的问题,再说另外一件事,这样循序渐进,才好做打算。 “洛阳如今有百万灾民,各州四处都在打仗伸手要钱,天子手中的确无钱。” 张让思索道:“这件事情,你莫非有什么好主意?” 陈暮点点头:“自然。” “是何主意?” “征税。” “征税?” 张让苦笑着摇摇头:“算了吧,现在各州都乱成一团,哪还有税可收。” 陈暮却笑道:“正是收税的好时机。” “此话怎讲?” 张让瞪大了眼睛,现在全国上下都堪称一片废墟,百姓民生凋零,哀鸿遍野。 就算汉灵帝和张让再贪婪,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收税了,怕再这样下去,立即就掀起第二场黄巾之乱。 陈暮脑中却细细思索着东汉的庄园经济,摇头说道:“张公知道,现在全国大部分的田地掌握在哪些人的手里吗?” “哪些人.......” 张让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自己的宗族就是大地主,这次黄巾之乱后,大量农民失地,他的宗族在颍川阳翟当地大肆收拢田地和人口,当起了地主老财。 一想到自己宗族手中圈的那些地,张让便颇有些尴尬地道:“应当是一些大宗族手里吧。” 陈暮点点头:“不错,如今天下大乱,世家宗族必然大量低价买入田地,隐瞒人口做田奴徒附,来供养他们这些士族。由于人口都被他们隐瞒,国家收的口赋和算赋就少了许多,上交的却只是微薄的田税,天子手中无钱,与这其中不无关系。” 东汉的税收非常低,三十抽一。但人口税才是大头,称之为口赋和算赋。普通成年人每年要交上百钱的算赋,小孩则要交20钱的口赋。除此之外,徭役也很繁重,想要免除徭役,同样要交税。 而从西汉开始,汉朝就涌现出了庄园经济。所谓庄园经济,就是地主买入土地,然后收拢流民帮地主打工,但却不把这些人口上报,隐瞒人口。 如此一来,国家收的田税非常少,而从人头税上也拿不到多少钱,税收自然也就提不上来。 这一点和明清也挺像,只不过明清时期这种情况摆在了明面上。读书人中举之后,有了士级阶层免税的特权,农民就带着田地找他们投献,这样就不用交税,如此恶性循环,与汉朝一样,同样形成了土地兼并的结果。 东汉桓帝时人口还有五千万,到三国时人口居然只有一千六百万,就算战争瘟疫饥荒,也不可能死那么多人。 所以其中最少一半以上的人口,基本都是利用这种庄园经济隐瞒了下来。通过这个现象,其实就可以看出大地主们到底多富有,晋朝的时候,为什么能出现那么多世家的原因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又如何再征税呢?” 张让不懂经济,开口询问。 “很简单。” 陈暮笑着说道:“增加田税,今年到处灾难不断,从贫穷的百姓手中肯定是收不到税。所以我认为,可以从世家手中取一部分钱出来。现在田税极低,把持大量土地的世家宗族根本不用交多少钱,肥了自己,瘦了天子,这是从天子手中抢钱。因此只要增加田税,就可以从世家大族手中再把钱夺过来。” 把钱从世家大族中夺过来? 张让的脑子转了好几圈,才算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汉朝主要税收是人口税,战乱之后,人口被有钱的豪强宗族收敛走,土地也被他们低价买走,这样人口税朝廷就收不到,全落在豪强口袋里。 但根本问题还在于土地上,所以只要把田税提上去,那么实际上这些钱还是会回到国家手中,这样就又能提供正常税收。 想通了这个关节,张让兴奋不已,喜出望外道:“子归之话,当真令我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如此一来,我们就不用收百姓的钱,只需要收世家宗族的钱即可,天子也马上就有钱了。” 张让才不管世家豪门的利益,他本来就是宦官,又不需要站在士族的立场去考虑问题。虽然这事也事关他自己宗族土地,问题是他宗族的那点土地相比于天下的世家宗族把持的土地而言,九牛一毛都不如。 因此他自己出点钱,牺牲的是天下士族的利益,关他一个宦官什么事情。 反正宦官只需要讨好天子就行,谁在乎那群硕鼠? “子归,走,跟我进宫。” 张让霍地从桌案后站起来,无比高兴。 陈暮在一旁微笑不语。 事实上很多人以为东汉灭亡跟十常侍横征暴敛有关系,但真正了解汉朝的经济结构你就会发现,十常侍怂恿汉灵帝收田税,还真不会对平民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田税本来就不是汉朝税收的大头,田产都掌握在士族豪强手中,就算征收田税,受损的也就是那些士族豪强而已。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中平二年,也就是明年张让、赵忠等人劝汉灵帝下令收天下田地税每亩十钱的时候,汉朝没有发生第二次大规模起义活动的原因。 因为田税已经跟百姓没什么关系了,自耕农在第一次黄巾起义之后就减少了无数,收税也收不到他们头上。 只是陈暮深知,这么做必然是动了官僚士族世家等阶级的利益,蛋糕就那么一块,他们从百姓手中夺过来,凭什么又要让天子夺走? 就好像明朝时候皇帝收不到江南的田税,开不了海禁是一个道理。 所以一旦等到汉灵帝驾崩,没有成年继位者的时候,这大汉江山分崩离析的时候,也不远了。 看着张让欢欣鼓舞的样子,陈暮也微笑着,双手拱在袖子里,低着头,踩着小碎步缓缓跟在张让的身后准备进宫。 外面的天气依旧阴云密布,抬头看了眼天空,陈暮扬起了嘴角。 一言而祸乱天下。 这大汉的江山,太老了,已经老到腐朽。 所以这个汉朝的名头,就由老大哥刘备来继承。 而一个崭新的盛世,就由他来创造! 这才不负大丈夫之志!1603375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