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一节 皇帝,你有几个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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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瑟瑟发抖的蜷缩在他的宫殿中,身前,从前一直云淡风轻,总是一副智珠在握模样的王太后,已是彻底失去了旧日的稳重,变得坐立不安,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反倒是,小皇帝曾经很少见的生母史皇妃,一脸从容的坐在小皇帝身旁,轻轻用手拍着自己的儿子,就像小皇帝小时候一样。 见着史皇妃的神色,王太后的脸色更加不善了。 因为她想起了往日宫里面流传的各种传说与谣言。 有人说,史皇妃与丞相有一腿,不然为何这位太孙当年最宠爱的妃子,隔个三五日便要去南陵,而且常常一待就是十天甚至一个月。 也有人说过,小皇帝其实不是太孙的种,乃是丞相张子重与史皇妃私通所生。 所以,丞相才要绕过先帝在世的三个儿子,让小皇帝登基,其实是想当大汉的吕不韦! 所以,史家的三个儿子,才会和那位丞相走的那么近。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过去,王太后对此是乐观其成的。 她甚至在其中推波助澜过,为的就是要让小皇帝更亲近她。 然而如今,王太后内心却是愤怒的、酸臭的。 “刘进,吾哪一点对不起你了?”她心中的妒意如火山一般暴躁。 自早晨到现在,只是想起上官桀的话,这位大汉太后便心如刀割。 这世界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年轻守寡。 比守寡更痛苦的莫过于丈夫其实还活着,却从来不看自己。 反倒是悄悄的和侧室在一起,从头到尾都瞒着自己。 于是,王太后竟连自己兄弟的下场也不肯管,家族的厄运也不想问,甚至连自己的生死安危都置之度外。 大汉太后,现在只想亲自问一问那个没良心的丈夫——吾,究竟怎么就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这十来年,连一眼、一个音讯也不肯捎来。 “母亲大人……”小皇帝弱弱的抬着头,看着自己的生母,问道:“丞相是不是要废掉儿臣了?” 小皇帝是聪明的。 聪明到他知道,在现在的情况下,他唯一能保住自己和自己的皇位的人,只有他的生父,那位虽然生下他,却十余年来一直隐居在南陵的父亲,那大汉的太孙殿下。 也只有他,这位和那位丞相有知遇之恩的大汉太孙,才有可能挽救并拯救他这个天子的命运。 不然的话,罪己诏之后,他恐怕活不了几天,就会死于‘疾病’。 史皇妃摸着自己儿子的头,轻声道:“陛下放心……丞相终究是念旧情的……” “即使事有不豫,吾儿富贵与性命也是能保全的……” 小皇帝听着,先是一喜,旋即又沉默起来。 他已经懂事了,也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了。 自然知道,所谓富贵、性命,若无权柄为依靠,终究是无根之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赞礼官的声音:“丞相、太尉、大将军、英国公、定策扶危功臣、秩比十万石臣张毅……” “太子太傅、大司马、卫将军、定策扶危功臣,秩比十万石臣上官桀……拜见天子!” 于是,小皇帝也好,王太后也罢,立刻都站起身来,紧张无比。 他们知道,等待命运裁决的时刻来了。 只有史皇妃,依旧从容的坐在床榻上,她悠悠叹了口气,抱住自己的儿子,扶着他肩膀坐下来,道:“陛下,您终究是君……” “自古岂有君迎臣的道理?” 小皇帝挣扎了一下,终于安静了起来。 但,他脸上依然忐忑不已,心脏更是紧张的直跳。 终于,两位穿着绛服,戴着象征执政大臣身份九琉,踩着由棉布织成的鞋履的男人,走进殿中。 当先一人更是腰缠紫金绶带,提着一柄朴素长剑,身长八尺,看上去年轻无比,剑眉星目,但威势却如海如狱。 只是看到他,小皇帝就忍不住手脚冰冷,身体颤栗。 “丞相……”他和见到了猫的老鼠一样,瑟瑟发抖,背脊上仿佛被人用数不清的针刺在抵着一般。 “丞相!”王太后比小皇帝还要不堪。 特别是当她见到了来人提着的那柄剑后,几乎魂飞魄散。 因为她知道,那就是霍骠骑的骠骑剑。 当年,卫皇后赐给这位的礼物。 而这位丞相曾提着这把宝剑,从漠南砍到漠北,从令居砍到西海,从居延砍到葱岭,又从长安砍到临淄。 真真是砍出了一片天,砍出了一个朗朗乾坤! 于是,从葱岭到狼居胥山,从太行山到王屋山,自长江到黄河,从交趾到朝鲜,从东海到北海。 无数万里的山河,尽皆臣服,万国万民,诚惶诚恐,五体投地的畏惧着那个名字——张蚩尤! 现在,他提着这把剑,这把沾染了数十数百万人的鲜血的宝剑入宫,想要做什么?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太后于是竟连刘进也顾不得怨怪了。 她战战兢兢,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 “太后!” “陛下……” 张越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心里面要说不恨,那是骗人的。 但,这恨意不足以让他产生杀意。 因为他心中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以及对这两人智商的深深鄙夷。 “太后与陛下,为何与逆贼勾结,阴谋颠覆国家,危害社稷?”他直接就质问起来:“难道是臣和天下人,对太后和陛下有什么苛责之处?” “以至于,太后与陛下,连天下、社稷也不顾,自身安危也不管了,欲杀臣而后快?” 在张越眼中,这两位的表现,真的是让他大失所望。 整场闹剧中,这两人的表现,只能用愚蠢二字形容。 不仅仅是这搞笑一样的串联——见过搞阴谋在宫闱里不避讳旁人,直接议论的吗? 这王太后和小皇帝就是这么做的。 搞得张越不得不帮他们遮掩一下,免得他们还没动手,就天下皆知,太后和天子要发衣带诏,号召忠臣勤王了。 更因这两人,从来没思考过如何善后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是杀了他张子重,就可以独揽大权,恢复江山了。 这不是搞笑吗? 要知道,鹰扬军现在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军事集团了。 而是一个遍布天下州郡,手握重兵,同时控制了大量军械制造、地方民政的军事贵族集团。 河西四郡、西域三十六国,交趾安南、西南河湟。 那一个个军头手底下,那个没有两三万精锐虎狼之师? 不拉拢这些人,起码让这些人表示一下忠诚,就敢动手,不怕就算成功了,第二天就会被打着‘为丞相复仇’旗号的鹰扬军将领给打进长安城,把头都割掉吗? 即使不顾虑这些,他们也得好好想想,那些发动兵变的家伙,到底可不可靠的事情吧? 总的想想,前门去虎后门进狼的可能性吧? 但他们没有! 这番操作,在张越看来堪比后世何进想杀十常侍,就让外兵入洛阳一样智障。 因为用屁股都能猜到,哪怕那群乌合之众成功了,他们上台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废掉小皇帝,再立一个新天子。 这个事情的优先级,甚至高于清洗张越的党羽——道理是很简单的,政变者要掌权,肯定要清洗掉旧时代的象征。 而过去十余年汉室的象征,除了大汉丞相外,就是未央宫里的小皇帝——即使是个傀儡。 那也是傀儡的象征啊! 不杀掉小皇帝和王太后,政变者晚上睡觉能踏实吗? 但小皇帝和王太后根本想不到这么远、这么深。 于是,他们就以为张越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怕的更加厉害了。 “丞相……朕……朕……是受人蛊惑的啊!”小皇帝说道:“请丞相原谅朕这一回吧……” “丞相……本宫是一时糊涂……”王太后低着头,为自己辩解:“还请丞相宽宏大量一些……” “陛下……太后……何必向臣道歉?”张越笑了:“即使两位有错,两位对不起的,也不是臣,而是天下!是社稷!” “纵然臣不是,天下百姓,社稷祖宗,总没有不对吧?” “陛下与太后,何苦累及天下百姓,社稷祖宗?” 小皇帝和王太后顿时连腿都在发抖了。 “所以,臣想请陛下与太后,真心实意的,在臣和太傅面前,向天下认错,向祖宗道歉!” “朕……”小皇帝嘴巴都颤抖了,喉咙里吞吞吐吐,终于哭着道:“朕对不住天下,对不住祖宗……更对不住丞相……” “朕有罪……” 说完这些话,小皇帝哭的鼻涕眼泪都一起流了下来。 “本宫……本宫对不起天下,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丞相……”王太后哭着跪了下去。 “太后……快快请起……”张越连忙退到一边,然后让侍女上前扶起王太后,才道:“既然太后与陛下都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那臣就斗胆代替天下百姓和社稷祖宗原谅太后与陛下这次行差踏错,一时糊涂所犯下的错误……” 呼…… 顿时,王太后和小皇帝同时瘫软在地。 就听到大汉丞相继续说道:“只是,犯错不能不受教训……” “不然,就容易再犯……” “而且,也没有教育意义……” 两人又紧张起来。 “所以……”大汉丞相居高临下,俯瞰着柔弱的太后和年少的天子:“臣斗胆,请太后往南陵,至薄太后陵前思过……” 若在过去,王太后若听到张越这么说,恐怕就是撞死在这里,也是不肯答应的。 这个女人,虽然心眼多,权力欲大。 但对刘进,却实在是一片真心! 反正这么多年来,年年刘进‘忌日’王太后都要在宫中设祭,常常抱着刘进留下的衣冠哀伤数日。 论用情之深,不在史皇妃之下。 所以,尽管当年刘进‘葬身火海’的时候,这位太孙妃才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少,却为刘进足足守了十余年的活寡。 也是这个原因,张越才不敢告诉这位太后,皇太孙还在世的消息。 怕的就是,这个太后听闻之后,直接搬去南陵,陪刘进去了。 若是如此,这天下还不知道会怎么议论。 说不定未来史书上,他张子重要和曹阿瞒比肩了。 但现在,问题却不大了。 王太后这个太后是铁定不能再做了。 废而立史皇妃,天下人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王太后听着,狂喜不已,连忙道谢:“丞相大恩,本宫永难忘怀!” 说着就打算收拾东西,带上人马,直扑南陵,去和丈夫团聚。 张越连忙叫住她:“太后莫急,有个事情,还请太后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古人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然,我汉家却是以‘壹刑者,刑无等级’为制度……” “故,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太后的几位兄弟,涉嫌谋反、乱天下……臣不得已,不得不加罪于其等……” “当然,依制度,太后和陛下可特赦之……但同样依照度,此等大罪,即使特赦,也只能免死,但依然免不了掳夺一切名爵,流放海外蛮荒之罚……” “未知太后是欲赦之,还是?” 王太后听着,低下头去,道:“若丞相愿意开恩,还是赦免了吧……” “活着,总比死了强……” 张越笑了。 确实,很多时候,活着比死了强。 但绝不包括大汉流放海外这种惩罚! 因为…… 在现在流放海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等同于发配荒岛挖鸟粪石。 要知道,这可是重体力活,而且是在热带海岛,方圆千里都是大洋。 岛上的人,除了少数监工和按期来运鸟粪石的官吏外,就是一群在那里已经服役很久的罪犯、刑徒。 这些人早就在岛上憋死了。 这时候,长安送来一批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 张越已经能想象到,那些人的兴奋与狂喜了。 待王太后告退,殿中就只剩下了小皇帝和史皇妃了。 张越首先对史皇妃恭身一礼,然后看着小皇帝,摇了摇头,道:“陛下,您让臣可真是有些难办……” 小皇帝低着头,道:“朕,全凭丞相处置……” “乱天下者,非社稷主……” “乱社稷者,非孝子贤孙也……” “陛下,您今日两条全犯了啊……” “若未来再犯……您叫臣与天下人,如何对待您呢?” 小皇帝顿时恐惧万分的看向自己的生母,史皇妃则轻轻的走到儿子身旁,抱住了小皇帝。 “陛下,臣已经想过了……”张越却是不管不顾,继续说道:“也与臣僚们商议过了……” “陛下年少,轻信贼臣,有所行差踏错,这是可以宽恕和理解的……” “毕竟,您年少,无知,而且心智不成熟……” “臣与臣僚,也无意将现在的事情和问题,都推到陛下身上……” “这既让臣等显得无能,也让臣等看起来很蠢,更会让天下人看轻陛下与大汉……” “只是,为了防止未来再出现此类事情……臣与太傅及诸位执政大夫商议……” “群臣皆以为:凡事立则兴不立则废,故圣王治法,为天下准绳,祖宗定制为万世之基!” “天下长治久安,社稷稳定长盛,及陛下您的名声与功业着想……” “臣斗胆,请陛下授权于臣,为陛下及天下,立天子之法!” “明功过,定事权,约纲纪,理大义,大小之事,皆定其律……” “法立之后,当明告天下,著于竹布,上告于天,而下祷于民,群臣诸侯共誓之:不如法,天下共击之,人人皆诛之!” 小皇帝闻言,满脸震惊。 左右侍卫将官,一脸不可思议。 自古以来,只闻有百姓犯法,官府责之,官吏犯法,大臣刑之,大臣犯法,天子罚之。 何曾有闻,天子有法,且天子犯法,也要受罚、受责、受刑? 但仔细想想…… 很多侍从将官的眼睛都亮了。 内心深处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起来。 因为,延和后,天下舆论解禁,民智大开,思想领域的斗争与争夺,尤其激烈。 特别是随着黄老学派、法家、墨家等百家归来,与儒家展开大乱斗。 儒家内部更是斗成一锅粥。 于是,出现了‘我注诗书’的思潮。 有良心的‘经义发明家’遍地开花,各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先贤之义,也随处可见。 但,这些都是些杂音和表象。 真正占据主流的,依然是学术和思想层面的辩论与交锋。 孔子讲忠义,孟子曰仁恕,韩非子说五蠹,论以法为教,老子谓之无为,墨翟以兼爱、三表。 但忠义是忠君、忠天下还是忠社稷呢? 仁恕是仁恕百姓、贵族还是所有人一律平等? 以法为教,怎么教? 无为究竟该怎么有为? 兼爱,兼的是谁,爱又如何定义?三表法说的三个原则,又该如何定义?到底古之圣王都是谁?他们又怎么说的?到底天下百姓和士民,如今又需求什么?如今天下有那些利弊? 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想法。 受到这些诸子百家思潮的影响,汉家高层,特别是顶层的贵族中的精英,脑海中的某些地方,其实早已经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念头。 最典型的莫过于,张越前不久连发《论君》三篇。 但天下大儒和长安贵族,特别是军功贵族们一言不发。 为什么? 要知道,儒家素来头铁。 尤其是公羊、谷梁等学派,出了名的都是铁头娃。 而墨家头铁不亚儒家,战国时就盛行‘为义而死,死不旋踵’。 而张越的文章发出去后,这些头铁娃却都没有来怼他这个丞相。 这就只能说明,过去十余年,张越做的很对! 他说出了很多人不敢说的话。 所以,大家都是在私底下悄悄鼓掌,然后悄悄的观察。 于是,张越知道,给皇权立法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告诉天下人——天子亦当有法可制。 然后,再由他和整个汉室的军功贵族们出来背书。 如此,就给新思潮和新理论,提供了前置条件。 张越相信,只要他今日在这温室殿的话传出去,那么,那些在暗中观察的诸子百家,主要是儒家的大儒名士们,会兴奋的跳起来欢呼的! 因为,现在的儒家,还不是犬儒。 哪怕是张越一直不齿的古文学派,也不是什么都阿附皇帝的应声虫。 甚至其实,只要站到他们的立场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都有合理解释和完美答复。 至于公羊学派? 一个在历史上能出眭弘、盖宽尧的学派,更是从来不是什么愚忠的腐儒。 想当年,董仲舒发明天人感应,目的就是要给皇权加个笼子。 只不过,终究是书生,只有思想的批判,没有武器的批判,当然不足成事! 作为董仲舒的隔代传人,张越当然是要继承先师意志,光大公羊思想。 皇帝——你现在有几个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