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掌嘴。
扬州西城,钰琅街。 一千五百锦衣缇骑将白家大宅前后左右围的水泄不通。 并不攻伐,但便是连只飞鸟都要射落。 所举大义,便是诛除盐贼! 包围了一夜,白家人无一人敢合眼。 都知道锦衣卫的这位少年指挥使,最好奇袭。 万一他们刚闭眼,成千上万的缇骑涌上来抄家灭门,那该如何是好?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令人恐怖的是,白家每每用吊篮派人去交涉。 不管是要金要银还是要女人,只要开口,万事都好商量。 可是,派出去的人,却都如石投大海,连声回响都没有…… 白家人就在黑暗和恐惧中熬过了平生最难熬的一夜,老幼妇孺一起,几欲崩溃。 直到东方启明星升起,一抹鱼肚白突破黑暗,天色渐明后,自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肉香味,白家人才疲惫的发现,终于熬过去了。 而那肉香味,却是自四处街口驻扎的锦衣缇骑处传来的。 他们在食肉粥…… 遥遥看到这一幕,百十年里在扬州府都不可一世的白家人简直血泪满眶! 还有没有天理?! 在高墙上瞭望了一夜的白世杰,再度派人去搭话,还准备了两筐黄桥烧饼。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是怎么消失掉的了…… 那四五个仆人刚靠近锦衣缇骑驻扎之地,就扑出一群虎狼之兵,将他们全部拿下,然后押到街角拐弯处,不见了。 生死不知! 送去的黄桥烧饼和点心洒落一地,无人理会。 看到这一幕,白世杰打心底深处发寒。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护卫白家大宅的盐丁们的军心已然不稳。 白家的赏钱是高,可银子再多,也没性命重要,还是全家性命! 这可不是乱事,地方巨室豪族建个土堡就能割据自保的时代。 虽然天下多有不太平,蟊贼很多,但大体国势却还是稳中向上的。 这个时候和天家锦衣卫对抗,是嫌全家活够了吗? 若非白世杰每每拿历代皇帝的褒赞,甚至连太上皇御笔亲书赐给白家“国之义商”的牌匾都从白家祖祠中抬了出来,就放在门楼上,盐丁们怕早就散了! 这是一个生死关啊! 这一夜,白世杰快将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贾琮带着那十来人在扬州府露面时,他就该使出雷霆手段,一举将其击杀! 那个时候,杀这一行人对他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为了避嫌,他竟然迟疑了。 然而这一迟疑,那位贾清臣就再没给他机会,反而利用了他,使出一招瞒天过海之计,一举拿下了刘昭。 自此,才真的在江南地界上成了气候。 放虎归山,果然后患无穷! 只一夜,曾经扬州府权势最炙的白世杰,仿佛老了十岁二十岁。 连腰背都有些佝偻了…… 他现在不盼其他,只希望曾经施下的恩惠,泼出的金山银海,送出的绝世美人,能助他白家度过这一劫。 他已不指望其他七大盐商伸援手,从赵家那条老狗站出来的那一刻,白世杰就知道,其他七家指望不上了…… 白世杰虽然年轻,但不幼稚。 好在,他的希望并没完全落空…… 辰时刚过,死寂的钰琅街终于出现了波澜。 五六十名戴璞巾着青衿的生员出现了,别看这些瘦弱的儒生们只这点人数,但对上千余彪悍缇骑,竟毫不落下风。 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锦衣卫落魄了十多年,十多年前这些士子多是稚童,哪里知道锦衣之威? 再加上读书人的超然地位,生员见官不拜,举人与县官以朋友相称。 这些读书种子们聚在一起,连督抚衙门都敢进,更何况一群突然出现的丘八? 这太平盛世,轮不到武夫逞威! “白家乃忠义之家,铺桥修路,赈济灾民,活人无数,缘何受此之辱?” “县学府学,常年受白家资助,得以让我等有读书之所,有米粮果腹,此为大乾养才也,尔等怎敢放肆?” “问你们白家何罪,尔等竟说不出来,简直岂有此理!!” 随着一群生员举人们的讨伐,而锦衣缇骑们答不上来,气势似衰落下去,原本远远围观的百姓们也都拥了过来,纷纷替白家说好话…… 在这个极注重乡党的年代,鱼肉乡民唯有痴蠢之极的蠢货才会为之。 像白家这样的百年豪族,最重造福乡杍。 不提扬州府受过白家恩惠的有多少,单说靠白家吃饭的人家,都成千上万! 之前没人起头,所以没人敢上前对官军如何。 如今有那么多读书种子起头,这些百姓们顿时被带动起来,呼啦啦的围过来。 左一个道白家仁慈,右一个说白家恩义。 七嘴八舌的,都说白家千好万好,渐成汹涌之势…… 眼见无数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数十儒生的带领下,越发往里逼近,驻守钰琅街的六大千户额头见汗。 这等阵势,别说他们,就是江南总督至此,也不敢妄动刀兵,只能好言相劝。 只可惜六大千户加一起,也耍不过一个秀才的嘴皮子…… 眼见形势危急,锦衣缇骑们连连后退,激进些的百姓甚至开始捡石子丢人,忽然从百姓后方传来两道巨大的“炮竹声”。 然后就见拥挤的人潮如同被一艘巨舰劈风斩浪般划开…… 数十身着玄色锦衣的缇骑,个个面容可怖,疤痕骇人,以强力将人群分开,敢有反抗者,劈头盖脸便是一通绣春刀伺候。百姓就是如此,你软他就硬,你硬时,他也就安分了。虽然听起来嘲讽,但大多时都是如此…… 众悍勇缇骑,护着当中一个骑白马的贵少年缓缓驶来。 而见到这位少年到来,之前一直连连让步的锦衣缇骑们气势陡然一变,也变得凶悍起来,再不肯退让一步,哪怕被那群举人、生员们相逼。 当贾琮骑马到来时,便看到一个中年举人指着之江省千户周青的鼻子在训斥,气焰嚣张之极。 见到贾琮到来,那中年举人似乎还准备将矛头对准贾琮,冷笑睥睨相看,不用贾琮介绍就问道:“你就是写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贾清臣?” 贾琮声音淡漠的吩咐道:“扒去他的头巾儒衫,打入诏狱。” “喏!” 对面羞愧不已的周青立刻领命,安排手下动手。 那中年举子横眉冷对,尖声道:“谁敢?我是贞元二十三年戊戌科桂榜二十四名举人周韵安,哪个敢对本老爷不敬?一群狗番子,你们以为还是前朝缇骑横行时?” “掌嘴。” 贾琮淡淡道。 周青许是为了补过,亲自上前,一把抓住他这个本家的领口,在众人惊骇声中,大耳刮狠抽起来。 贾琮不说停,他就不停手。 只七八个耳光下去,周韵安干瘦的脸就已经“圆满红润”起来,等到十三四下时,整个人已经站立不稳,目光涣散。 贾琮这才开口道:“扒下他的青衿儒衫,打入诏狱。” 周青狠出了口恶气后,神清气爽,目光敬仰热切的看着贾琮,大声应道:“喏!” 却听贾琮冷淡道:“下一次再让人指着鼻子训斥,损我皇威,家法处置。” 周青神色一凛,低头愧道:“卑职有辱大人威名,罪该万死。” 贾琮点点头,却没有再理会,而是看向其他五十多名生员,声音清冷道:“都是读书种子,读圣贤书,受圣贤教诲,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道理是靠聚众生乱闹出来的么?” 若没之前的下马威,自然没人愿意和他谈什么。 可有周韵安前车之鉴在,不管事后贾琮会受到什么影响弹劾,至少现在没人再愿意吃眼前亏。 所以,也就愿意好好谈一谈…… 为首几个举子装束的读书人相互看了眼,推举一年轻得体的举人出列,与贾琮拱手问候道:“敢问,可是贾清臣贾朋友当面?” 举人之间互称,以“朋友”相称。 眼下这个称呼,明显是亲近之意。 贾琮并不倨傲,翻身下马回礼道:“正是在下。” 那年轻举人见他不以高官显爵自居,仍以读书人相见,面上带笑道:“贾朋友,在下应天府举子孟浩,表字子思……” 贾琮冷静听之,孟浩干咳了声,继续道:“我等也是听闻扬州府积善之家,太上皇亲自褒赞国之义商的白家忽然被围,便过来看看到底出了何事。白家年年捐赠学资与江南省各处府学、县学和乡间塾学,牖民先生亦多得白家襄助。所以……” 贾琮点点头,道:“理解,生员举子关心国事,也是心怀忠义。不过,这些百姓,是否也是子思兄带来的?”裹挟百姓和为民请愿,完全是两回事。 孟浩忙道:“裹挟之事,学生等再不敢为。这些义民也都是自发的……” 话没说完,就见贾琮竟重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义民”,大声道:“锦衣卫于扬州府设大营,就在凤凰岛上。如今营建活计还剩一半,正要征召百姓前去劳役。尔等义民如此忠义,自当不落人后。一柱香后开始清点在场人数、姓名、住宅地址,明日卯时初刻(凌晨五点)凤凰岛点卯,登记在册而不至者,流三千里!” 此番言论一出,在场的百姓如同躲避瘟疫般个个脸色苍白拼命往后躲靠。 如果说这个世上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还有什么是比税赋更可怕的,那一定是徭役。 税赋只要银子,徭役却有可能要命! 本朝徭役虽然可以用银子来抵,但若官府一定要征召,谁又能扛得住? 所以根本不用一柱香的功夫,只一转眼,原本汹涌澎湃想要主持公义的人潮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孟浩孟子思等数十个读书种子们见此,无不目瞪口呆的看着贾琮。 权利,还能这样用? ……